美好的人生是很多采多姿的,在裡面是個人生命內容所涵蘊的種種知識、見識與愛,而表現在生活層面裡就成為一個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了。就像保羅對哥林多教會的聖徒所說的:「 神為愛祂的人所預備的,是眼睛未曾看見,耳朵未曾聽見,人心也未曾想到的。」
這樣的啟示看來奧秘廣大,舉實際的例子來比喻就容易了。近一點的,比如去年九月時我的母親受洗,十一月我的大妹慧卿決志、進入教會。遠一些的,大前年我大哥罹癌,半年多內離世歸主。再遠一點的,二十年前我陪著丈夫出國唸書,在教會蒙恩,經歷兩次產難,大難不死。更遠的,小時候,我心中充滿對長大以後的人生各樣寬闊開廣的憧憬。再久遠的,我的先祖從河洛中原濟渡來台,我的父親遇見那小她九歲的女子,魂牽夢繫不知如何,後來結婚生下十個子女。更久遠以前,還有那不知凡幾的湮滅了的歷史事件,在我所接觸得到的文學詩歌裡對我展現的世界風貌,以及三十歲以後才開始用心閱讀的聖經裡面所說的那個 神與人、天上與人間的故事。
所有的故事都從「很久很久以前…」開始,而結束在「從那時以後…」。開始是結束一個舊的歷程,結束則是開啟一個新的旅途。聖經始於亙古以前開天闢地的創造,終於「我願祢來」的啟示,一切的生息循環始終就是一個奧秘的啟示。以致於我的眼目被拓寬,看見悠遠的背景裡,每個人的故事不再是從零歲開始,也不是結束於黃土一抔。地上的歲月不該光是記憶的累積,不應只停留於扼腕懊悔或慶幸感恩而已,而是更深處的一些盼望與憧憬。那肉眼、耳朵、心思所不很明白,卻依稀瞥見了影像,對天國,對永恆的一個嚮往一幅異像。儘管那嚮往那異像或許還埋在奧秘裡,尚未得啟示。
女兒就讀的東海大學,校園裡文理大道上的草地埋了一個「時空膠囊」。那是一個實驗,我不大清楚實驗的內容,但第一次走到那兒時,駐足良久,禁不住思古之幽情。學文學的人缺乏理性思維的方法訓練,欠缺追求真實準確的科學精神,對每件不是知之甚詳的事情,總是以唯美的朦朧加以詩意解讀。比如,「今月曾經照李白」,一念及此,我就自然跌入千年前的長安,看見那位月下獨吟、對影成三、放歌縱酒,微醺中推開金罇擱下玉箸,踉蹌躊躇憂鬱自嘲的詩人。
讀中文系的我,少女時喜愛在台大的總圖讀書。那時約會的內容是散步、談心、讀書、看電影。有一次兩人約在圖書館讀書,書讀累了,跑到外面的杜鵑花徑下曬曬冬陽。當時還是男友的丈夫擱下厚厚的原文書,陪著詩興大發的我聊天,卻很不識相地就我的「今月曾經照李白」之謬論潑以冷水,氣得我腸子打結,語塞氣悶。因為他從光粒子的物理學角度無趣地檢驗我的詩情畫意,一本正經地跟我辯論起「今月不可能照古人」的理論。
當小我向創造的工師敞開,就好像一滴水流入海洋,失去了自己的意義。然而當時間與永恆相遇時,人的心靈就會去探尋生命的意義了。站在東海的校園裡,看松鼠在枝枒間快樂飛躍,時空膠囊提供了我一個樂趣,拋開理性的角度,莊重而不嚴肅地面對生死寂滅苦樂永恆這大問題,單純地用我心中感覺最好的方式去想像,去理解這近乎奧秘的事,安心等候啟示逐漸向我開展。實在說來,哲學、美學、科學都產生不了信仰,基督耶穌就不是神學家和哲學家所想得出來的, 神也不是科學家或實證主義者所能證明的。
光,是美學裡最神秘最迷人的東西,光是美的根源,也是素材,是攝影、繪畫所亟於捕捉的靈感與所窮盡表達的面相。光打開啟示,因為有光,所以人生多采多姿。幸福的色彩多樣,但有一樣不可少的底色是恩典。心靈感受到恩典,就像光透入平靜的水面,生活裡再平凡的事件也因此顯得光彩奪目。而不幸福的感受呢,恰好相反,所有的色彩歸於沉寂,只剩下以抱怨為底色的各樣苦毒。在「沒有光」的自憐裡,即使明明恩典仍然在,全世界似乎變得陰暗慘澹。
女兒大學第一學期讀得很不快樂,周圍的同伴一個也無法談心,看別人像蝴蝶般花枝招展,一顆顆期待著愛情美夢的少女心,美得相當虛幻。眼看同學考試靠寫小抄作弊,無心讀書,心思意念都追逐愛情的虛幻去了。「媽,愛情是什麼?」女兒困惑著。她高中時一邊預備大學入學考試,一邊談戀愛,到大學時,才發現她起跑得早了些。
「妳想作怎樣的人,想清楚,決定了,就不難在愛情與友誼中尋找到意義,慢慢就會認識自己,也會比較曉得怎麼去愛別人了。」我想了許久,幫她洗好頭髮,細細地把她的長髮吹乾,才慎重地建議她。女兒穿上自己挑選的襯衫,隨意套上背心,搭配一條牛仔褲,青春煥發亮麗灑脫,我不禁欣賞起她的美麗,那粉嫩的純潔以淺藍的憂鬱襯托出淡紫的優雅與自在。
從小為女兒整理衣櫃,摺她的衣服時,每每留連於愛不釋手的一些顏色,那粉紅嫩黃淺藍淡紫常叫我心中充滿幸福。她年幼時,爸爸還在當窮留學生,但教會裡的姊妹們疼愛她,漂亮的二手衣服從不缺乏。有時只是為了照相寄回台灣,一天為她換裝數次。女兒從小愛美,春天時,長髮戴上彩紙花環,赤腳在草地上飛奔轉圈,衣裙飄舞,像從但丁神曲裡走出來的貝雅翠絲,沐浴著上帝的純潔與愛。
光使顏色溫柔透亮,美麗的顏色帶著質地的感覺,常使我心思細緻起來,可惜女兒還未長大到可以理解我的心思。我少女時貧苦慣了,頻頻失落一種對精緻與美的需求,逐漸地在物質的擁有上就看得淡了。美麗的東西能欣賞就好,不必擁有。不過,這也導致一種軟弱,心靈所要的不大容易放下,得不著時,會格外地失喪。因為自己有物質上的失落感,我想給女兒以前我所沒有享受過的,然而她可能難以理解,對於幸福我竟是如此詮釋的。從前自己沒有的,現在給出去,就通通都有了,連以前的失落也補足了。
聖經不就如此說嗎?路加福音十一章論到心裡頭的光,主耶穌說:「只要把裡面的施捨給人,凡物於你就都潔淨了。」給,真是一件奇妙的事。起初,給的是自己所擁有的東西,帶著不夠純淨的情感含砂帶垢地給,給到自己的沒有了,裡面空空的,就乾淨了,上帝就可以藉著我這個空器皿把祂自己給出去了。到那時,我還會有需要嗎?還有什麼缺乏呢?
「我們以前讀大學時…」,有一回在對女兒話當年,才開口,丈夫與我不約而同相視一笑。啊,「我們以前」,好像一首已經唱得不成曲調的老歌,只適合找老朋友在默契裡慢慢湊合用心聆聽了。
上禮拜從韓國來了短宣隊,禮拜六下午,分組上街去活動,我載著三個讀大學的男孩同行去十八尖山發單張。我教他們用「請給我一分鐘」作開場白,大方地攔下路人,向他們傳福音。男孩們用生硬的中文說:「我是韓國人,耶穌愛你我也愛你!」路人乍聽之下都很覺稀奇,但多半保持禮貌而冷漠的態度,好奇卻防備地看著我們。結果,雖然忙碌了半天一張回應單也沒收回來,但是我們很開心,感受到 神濃濃的愛散布在我們這一小群當中。
晚上的佈道會結束後,大夥快樂地照相,依依話別。其中一個男孩拿著相機比手勢,要與我合照,我笑笑婉拒,比比心口,表示感謝與喜樂都已存進去了,並且是滿溢出來了。我低頭忙著收拾講台上散落一地的音響設備的電線,真的不想照相,也故意把他們的名字忘記,悄悄擦去眼淚,隱藏心底的激盪。
離開教會時,男孩巴巴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鑰匙環,環上繫一塊像印章的東西,刻的是我不認識的韓文。他把鑰匙環塞在我手中,口裡喃喃自語,想告訴我那韓文的意思,卻越講越著急。一天相處下來,我知道他的英文比我還少,溝通時語言簡直無用。這時,我眼淚又快跑出來了,幸好夜裡看不清楚,手忙腳亂地把繫在皮包上的一個小水晶吊飾解下來,塞回男孩手上。心中好抱歉,剛才沒有答應合照,話又沒講清楚。
那天睡前禱告時,那些韓國來的大孩子們熱情興奮的臉孔一一浮現,我祈求那使聖徒相通的靈來,求那加倍的感動連結我們在聖靈裡相愛相惜。主的靈在人們地上的歲月裡穿梭激盪,超超時空之上,留下無以言喻的喜樂。感謝是最美的語言,感謝使愛忱真實,愛,使我喜樂。(1/16/07)